紧邻黄河的韩城市龙门工业园区里的工厂。摄影:刘成伟。
11月3日,由于空气质量恶化和水污染等问题,陕西省渭南市长李明远被国家环保部约谈,一起被约谈的还有山西省阳泉市政府负责人。
这是自今年9月渭南市被陕西省环保厅约谈之后,李明远再次被约谈。
市长被约谈之后,在陕西省委办公室,渭南市委书记陆治原也受到了陕西省委的严厉批评。
更令陆治原没想到的是,即使在被约谈之后,渭南市各个部门仍态度消极,互相推诿,相互埋怨。
在11月25日渭南市的环保大会上,陆治原甩下狠话说:“先给我处理人”。
此次会议上,中共渭南市纪委宣布,12名处级及109名科级责任人被问责追责。
启动问责追责的同时,渭南市政府各部门的环保突击整治拉开序幕,很多久拖未治的问题全面提上整治日程。一份严厉的整治措施也全面出台。
渭南市位于八百里秦川最宽阔的地带;是华夏文明重要发祥地之一。过去几年,渭南市遭受的雾霾与环保之困,与中国无数大大小小的城市一样别无二致,背后也是经济发展中遭遇的两难困境。
一
赵雷拿着他那台佳能相机,在雾霾中游荡。
他是渭南市一位本土摄影师,几年前,他开始用影像记录渭南市的雾霾和雾霾下人们的生活。
清晨5点多,小城还笼罩在黎明前的雾霾中,渭南市火车站前的大街上开始热闹起来。汽车灯光在鸣笛和发动机的轰响中直射着前车正热腾腾冒出的尾气,空气中混杂一股酸腐气味。路边树木叶子早已凋零,街头小吃店的霓虹灯招牌闪烁不定,店里多没有食客,但这并不影响店员们站在门口招揽客人的热情,他们浓重的西北口音似乎盖过了出租车发动机的轰响。
这些纷杂的城市街角场景展示着这个城市最真实的一面,也透露着这个城市新的变化。车站北街上的车站到陕西职业技术学院的一段路仅有千米之长。这个路段目前新增了13名清洁工和5辆脚蹬三轮垃圾车。他们在不同的路段上忙碌着,虽然看不到彼此,但足以听到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一辆播放着《兰花草》音乐旋律的除霾高炮喷雾车驶过站北街,向空中喷射着水雾,地面顿时湿漉漉的。
市区的街道上,每隔十几分钟就会有一辆除霾高炮喷雾车驶过,都播放着《兰花草》,并向空中喷射着水雾。
除霾高炮喷雾车在渭南市的街道上作业。摄影:刘成伟。
增加除霾高炮喷雾车和清洁工人数量,都是市长被约谈之后的新措施,政府住建部门还限停整改了建筑工地的扬尘。
但采取这些措施后,空气质量数据依然不乐观。11月19日,当地发布空气污染黄色预警,空气污染指数突破300。与去年同期相比PM2.5、PM10浓度均值上升19.2%和25.0%,优良天数比例同比减少25.3%。
赵雷的办公室在渭南高新区万达写字楼的16楼,办公室对面是个汽车站,不远处是建筑工地和一个热力公司。尽管热力公司已被限停,但雾霾依然令窗外的世界一片灰蒙蒙。
2010年12月,赵雷在渭南师范学院里拍下关于渭南雾霾的第一张照片:一栋高楼隐藏在薄纱中,若隐若现。他那时对霾还没有概念,和其他中国人一样,总以为是雾。后来,他才逐渐知道了PM2.5。
2015年年初,当地电视台都市频道邀请赵雷拍摄了一个公益广告,用照片讲述了城市的雾霾,他把自己从2010年12月至2015年元月期间拍摄的30张“雾霾”照片用了进去。
广告片在渭南的大小公交车上播放过好长一段时间。彼时,李明远刚上任渭南市市长不久。
二
任职渭南市长后,李明远两次被“约谈”,而且都是在今年。
第一次被约谈是在今年9月14日,约谈者是陕西环保厅。当时的数据显示,今年1至8月份,渭南城区空气质量比去年同期减少56天,优良天数仅132天。
第二次约谈是11月3日,约谈者升级为环保部。约谈原因是渭南市空气质量的持续下降。数据显示,1至10月份,渭南城区空气质量达标天数为165天,比去年同期减少了64天。
其实,面对空气质量下滑,渭南市也并非没有作为。11月25日,李明远在被约谈之后的全市环保大会上称,去年渭南市关停和改造了多家焦化、煤电企业,其中还涉及到一些地方政府“难啃”的中央火电企业。
另外,他提供的数据还显示,2016年,渭南市投入环保专项资金2亿多元,建成40个人工湿地。
这一年,李明远的目标是实现“县县具有污水处理厂,重点涉水工业园区具有污水处理厂”的规划。目前,渭南市投入25亿元实施完成142个污水处理项目。
但这些努力在短时间内并没有起到有效改变大环境的作用。11月3日,环保部西北督查组经过现场检查,调度环境监测、环境执法和卫星遥感数据做出渭南大气和水环境污染问题严重的结论。督察组发现,渭南市多家工厂的烟囱二氧化硫、氮氧化物排量超标,厂区烟尘超标排放、无组织排放;韩城市、澄城县等产煤县市多个煤场没有抑尘设施。
被约谈后,李明远用了三天时间视察了渭南市,他也发现很多问题依然存在。
韩城市的工业污染问题主要集聚在龙门镇。龙门镇是渭南市的重要煤化工工业区,这里集聚着包含出现问题的裕隆化工、龙门钢铁在内的多家企业。贫瘠的铁矿山被弃用之后,裸露着山石。厂区里水蒸气和烟气混在一起,弥漫着半个天空。接近干涸的黄河河道里,风吹沙起尘土,了无生机。
而富平县的石川河已经干涸。石川河是一条季节性河流。在枯水期,除了正在排往河道的废水,很难见到一滴水,即便是废水也自由渗到了河道土里。
在视察中,一些疏于监管的显性问题让李明远心急。临渭区阳郭镇牛寺庙村的一家土炼油企业仍排放着刺鼻的黑烟。这家企业紧挨着民房,距学校仅300米,但环保部门视而不见。
中金冶炼有限公司是他去年就考察过的一家央企旗下的公司,去年,他就看到过厂区里大量氰化尾渣(属危险废物)露天堆放。但今年环保部督查时,问题仍然存在。
在环保大会上,他承认,更多原因在于“县市区尚未形成主体责任意识,对环境保护支持不够”,另外司法机关联动机制尚未建立,监管执法失效。
“约谈后将立即召开市政府常务会,细化责任,突出重点,加强监管,严格追责。”李明远说。
约谈后,环保部也责成渭南市在20个工作日内将整改方案报送。
三
市长被约谈第二天,渭南市委常委会启动了问责追责机制。市委市政府约谈了相关市辖区职能部门主要负责人,并听取了汇报。
涉及此次约谈的部门开始紧张忙碌起来,整改措施几易其稿。
“22日,渭南市分管副市长、环保局长进京把文件送达环保部之后,23日又被打回连夜修改。”渭南市环保局一位官员说。
11月25日上午8时30分,渭南市委、市政府紧急召开环保大会。全市辖县(市、区)党委委书记、县(市、区)长、纪委书记、环保局长等都被要求必须参加此次会议。一位县级环保局长24日下午下班时间接到通知,25日凌晨星夜驱车赶往渭南:“这次特别紧急。纪委参加,一定是处理人。”
25日,在渭南市行政中心三楼一个不大的会议室里,上午八点刚过,渭南市9位主要党政领导早已入座主席台,会场气氛紧张严肃,没有惯常会议前的闲谈和笑意。
会议上,市委书记陆治原讲话毫不留情面。“这次约谈也客观的反映出我们生态环境的突出问题,形式还是比较严峻的,到了必须痛下决心铁腕整治的时候,”他严厉地说,“先给我处理人”。
雾霾笼罩下的渭南市。摄影:刘成伟。
市纪委书记张建军出席这次会议就是来“处理人”的。
在会议上,张建军宣布,对负有领导责任的12名市管处级干部追责,其中,政纪处分4人,诫勉谈话2人,工作约谈6人。
在被政纪处分的4人中,韩城市原副市长王云章行政警告 富平县原副县长杜银虎、潼关县原副县长王耀武以及渭南市环保局副局长罗文虎被行政警告处分。前三人都主管环境,在今年9月份渭南市换届中已经调整了岗位,其中富平县原主管环境的副县长杜银虎已升任县委常委、县政法委书记。
张建军还宣布,还对109名乡科级以下责任人进行了责任追究,其中,政纪处分45人,诫勉谈话43人,工作约谈17人,其他处理4人。涉事企业渭南市临渭区大玉防水建材有限公司负责人姜拴明被移送司法机关。
陆治原称他本不愿意处分干部,但直到会议召开之前,一些渭南市的主管负责人仍在推诿责任。陆治原在会议上称,11月23日,陕西省委一位主要领导给他打电话说,出了问题了我们不处理人能行吗,我们能交得了差吗?
当着全市主要负责人的面,陆治原说:“受到处理的,没有一个是冤枉的,不处理人这个事情推不动。”
四
王勇是这次被问责追责的109名科级干部之一,他受到的处分是行政警告。
作为渭南市富平县环保局督查大队长,王勇辖管20个工作人员和三辆执法车。他的主要职责是环保污染问题的督查。只要涉及“污染”的举报,一般都首先由他负责。
2007年,三辆五菱宏光面包车成为富平县督查大队的执法车。几年下来,三辆车早已风烛残年,近乎报废。一次外出执法队员上车关门时,执法车门掉了下来。经过维修后,车继续服役。另一辆退役车则惊心动魄。在行驶中,司机忽然发现执法车刹车失灵。王勇以为一车人要“报销”了,但车滑行停了下来。此后,这辆车没人再开,逐渐退役。公务车改革之后,王勇申请换执法车,但审批一直没下来。无奈,督察大队从环保局办公室借了一辆越野车,在车上贴上“环保执法”充实到了执法车队伍。
11月28日中午,环保局执法车抽不出来,王勇只能开着自己的私家车去督查。他为人乐观,聊到开心时,他就把车窗摇下一点缝隙,点燃一支烟。车窗前面是一辆冒着浓烟的农用三轮车。路不宽,他跟这辆三轮车好久了。
车在满是石雕的路边停下来,烟尘逐渐散去。王勇指着三轮车说:“这玩意太能代表基层实践了,三轮车的排放要是去管理会搞出很多麻烦。环保局一样,最担心的是小企业。”富平县是一个农业县,企业并不多。王勇打交道的多是一些不规范的小企业。
停车不远处是宫里镇驻地。如其名,宫里镇以前是给皇宫提供石雕的古镇,大唐的宫廷石雕就出自这里。在大唐王朝之后的漫长岁月里,石雕产业延续至今。
石人、石马等各种石雕散列在公路两边的厂区里。王勇本想把这些特产推介一下,但想了一下又说:“这会产生一点粉尘,不大。”
相比路过远锦轻钙和久顺建材等小石灰厂,这里的确也算不上有粉尘。即便是这两家石灰厂,规模也很小。久顺建材的大门敞开,厂区没有人,企业仍处于停工状态。乒乓球大小的石灰石原料已经堆进了新建的厂棚里。
远锦轻钙石灰厂之前只是一个土石灰窑,2000年之后上了一套机械设备,这套设备一度成为当时富平县最先进的石灰生产设备。现在这个小厂子也处于停产状态,最近,该厂花了200万元进行设备政改。厂区里显得空荡荡的,只有三个工人正在工作。
“环保这么紧,不能有啥闪失啊。停产改造也没说啥时验收。”这家石灰厂的一位负责人说。说完,他又怯怯地问:“没问题吧?”王勇没回话,摆了摆手,径直走出厂门,向不远处的庄里工业园区走去。
庄里工业园区算是富平比较大的一个工业园区,园区里多是陶瓷厂。在这次问责中,石川河管理站站长因为两个污水口直排向石川河被停职。王勇来巡查时,工业园区直排石川河的污水管道早已接上了一条临时管道,直通污水处理厂,距离石川河不远的庄里污水处理厂现在日收纳可以达到一万吨。
干涸的石川河里正在建层级拦水坝。建成之后,这里在枯水期也会蓄水。河对岸是富平县最大的水泥厂。水泥厂直接由国家环保部数据监控,属于“国控”企业,所以这家企业基本不用县环保局操心。
一轮督查结束后,王勇回到单位已是下午6点,晚饭没顾上吃他就继续加班准备材料。他点上一支烟,狠狠吸了起来,满屋烟草味。
渭南市此次问责和追责的干部中,大部分来自环保系统。
对此,一些被处理的环保系统基层工作人员说自己心里发堵,不太认可自己的处分。一名某县环保局的科级干部说,环保是一个大环保的概念,需要一个能统一协调的部门,“很多历史遗留问题,涉及水务、工业等各个部门,沟通处理起来非常难。我们只能汇报等待协调,这个责任我们怎么担?你看约谈之后,我们虽然累些,但工作好做多了”。
对此,陆治原不以为然。他认为,这得把责任划清,环保局监管发现问题下发了整改通知书或者是停工通知书,企业依然违规违法排污,该移交司法机关的必须很快移交司法机关,要锁定证据要依法惩处。至于环保局执法不利、监管不利,环保局就要深刻反省主动担责。
五
11月底的一个深夜,韩城市环保局的办公室里都还亮着灯,大部分人员还在紧张地忙碌着。
韩城市是渭南市下辖的一个县级市,现在已经是计划单列市,直接归属陕西省管。这次,韩城市也是被重点问责的地市之一。
限产之后的龙门钢铁厂。摄影:刘成伟。
在这次环保部的督查中,集中发现了该市龙门镇工业区的龙门钢铁、合力焦化、裕隆焦化等企业存在的污染排放等问题。对此,韩城成立了市长牵头的整改小组,专门约谈了这些企业的负责人。
龙门镇地处山陕交界之地,黄河在这里劈山下流,从地势第二阶梯流向第三阶梯。黄河最窄处正在修建一座铁桥。铁桥连接一条即将竣工的新公路。桥边的公路标识牌上写着:北京1003km 西安254km。天气预报显示,11月底的北京和西安会笼罩在严重的雾霾之中。
由市环保局副局长雷海军和韩城环保局办公室主任董少峰带队的两个工作组已进驻龙门镇工业区。他们接到的死命令是,工业区的整改必须到位。工作组进入后,他们督查将此前直接排污进入黄河的三个排污口封堵上,并强制企业焖炉限产。
裕隆焦化和合力焦化已被高限处罚,龙门钢铁也被限产,部分工人没事可做,大多在厂区外面打扫卫生。
隔着黄河,对面是山西省内的一个大型铝厂,烟囱里浓烟滚滚。对此,韩城市副市长张喜正负责与山西运城方面接触,协调共同治理上游黄河流域排污的问题。
11月21日,渭南下了一场雪,气温突然变冷,空气显得好了很多。
韩城并没有下雪,只是略冷了一些,龙门山下运煤的卡车正顶着风前行。卡车右面是山,左面是黄河。黄河穿过这座山便陡然变宽,路也开始平坦宽阔起来。黄河两岸的众多工厂和煤厂烟囱里有些还在冒着烟。烟尘和冷却塔里的白色的水蒸气混在一起,飘向空中。有时风吹过来,烟尘四散。
这场雪过后不久,又是一场雾霾来袭。渭南市的相关部门在重压之下下令关停城市所有的工地,运输渣土的车辆都被限行。市委书记陆治原对这种粗暴的管理方式非常不满,他在全市环保大会上发了火,他说:“这不胡闹吗?扬尘影响PM10,但不能把所有的项目都停了。管理是要对工地的拉土车采取措施,而不是粗暴关停。”
11月27日,中央环境督查组进驻渭南,开始为期一个月的环境约谈督办。渭南市的街头,环境执法车随处可见。
入夜,除霾炮车又忙碌起来,《兰花草》在每条街道上响起,旋律优美。尽管有媒体的调查显示,除霾炮车对除霾并没什么作用,但这并不影响包括渭南在内的很多城市对这种“除霾神器”的巨大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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