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尹一杰    

美国德州达拉斯的洛克菲勒宫是一个神秘的地方，这里坚决不允许饮用烈性酒。

这里只有一张餐桌，四把椅子，美国传奇石油大亨洛克菲勒曾在此独自用餐，从那时起，这里便成了石油巨头们秘密聚会的场所。

在过去的10年时间里，蒂勒森是餐厅里首席座椅的主人，这位前埃克森美孚的董事长兼CEO掌管着这家地球上最赚钱的石油公司。他和公司的上一任掌门人李·雷蒙德一样，有着坚韧、低调，甚至偏执的个性，很少在意外界汹涌如潮的批评和指控。

除了谈判桌前偶尔的幽默，在公众场合，这位满头银发的老者几乎不苟言笑。他身材高大，有一双深邃的眼睛，所有公开的报道中，几乎都将他描述成一个作风强硬、敢于冒险，却又有着高超手腕的怪老头。

 

今年65岁的蒂勒森被美国候任总统特朗普提名为国务卿。他效力了41年的埃克森美孚决定向他发放近2亿美金的退休金，并对外声称与蒂勒森“切断所有关系”。

埃克森美孚的表态，无非是想在蒂勒森有可能进入白宫时撇清存在利益纽带的嫌疑。蒂勒森也同时声明，他将放弃原可在未来三年内获得的超过410万美金的现金奖金，以及公司提供的医疗等其他福利。

看得出来，蒂勒森对成为特朗普内阁大员充满了期待，哪怕他和特朗普一样从未有过从政经验。

或许也正是因为蒂勒森政治素人的职业经历，在近日出席国会听证时，面对参议院外交关系委员会，针对中国南海问题他发表了一番堪称激进的言论。

在长达9个小时的问询里，蒂勒森说：“我们将向中国传递清楚的信号，第一，停止建岛；第二，不允许中国接近这些岛屿。”

蒂勒森的言辞在两国瞬间掀起舆论风暴。从现场视频可以看到，他对着演讲稿说这番话时，仍旧保持着标志性的冷峻表情。他用带着德州口音的英语说：中国在南海的行为极度危险。

这不是一个合格的外交官的表现，即便在特朗普提名的“鹰派”内阁成员中，也鲜有如此过激的言论。但蒂勒森还是那个蒂勒森，他的个性并未因身份的转型而改变。

「一 」

即将成为美国国务卿的石油大亨蒂勒森此前的人生经历表面上简单得出奇。

上世纪70年代，从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土木工程专业毕业后，蒂勒森就以一名工程师的身份加入了埃克森石油公司，在公司位于德州的一个名为Katy的天然气田工作。当时的埃克森还没有和美孚石油公司合并，蒂勒森和全球其他石油公司的工程师们一样，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在野外寻找、开发石油和天然气。

那时的蒂勒森20岁出头，淹没在埃克森石油公司众多的职员中。当时的蒂勒森或许未曾预料，数十年后，他会坐上美国最有权势公司的最高权力宝座，并因为这家公司对他的锤炼，从奔放的德克萨斯跃进了美国权力中心华盛顿。

多年后，在成为埃克森美孚董事长兼CEO后，面对媒体蒂勒森提到早年的经历时，简单地说了一句：“我从未想过回头。”

在上世纪70年代，美国的整个石油工业风云际会，石油危机、环保重压、产业结构调整、石油公司自身的经营困境，每一个要素都决定了要再这个行当里埋头苦干需要莫大的勇气。蒂勒森的确没有回头，他在油田的钻井现场一干就是二十年。

石油公司的工程师是一项复杂且琐碎的工作。作业现场的环境要求工程师们必须确保所有环节万无一失，否则不是天灾便是人祸。可想而知，这份工作无疑直接影响了蒂勒森性格中谨小慎微的部分。多年来，外界在评价这位石油商时，同时也会贴上另一个标签，来自华尔街、欧洲的一些石油行业观察家说，蒂勒森是一个富有激情和冒险精神的领导者，但他又时常表现出来保守和固执的一面。

蒂勒森从不以为然。

沉默寡言是蒂勒森性格中最显著的特点之一，而往往越是沉默的人越能迸发出常人难以企及的能量。蒂勒森在人之中年时，他终于从埃克森石油公司数以万计的员工中脱颖而出，陆续担纲公司美国中部、也门和俄罗斯业务的管理职务。

有一个故事验证了习惯沉默的人发起脾气来会更难收场。

大约在20年前，蒂勒森负责与也门政府谈判天然气出口。谈判时，也门政府因为收益否决了协议，蒂勒森勃然大怒，面对在场的也门方面谈判代表和其他公司出席人员，他顺手拿起手中一本五寸厚的书朝着会议室的另一头砸去，然后甩门而去，剩下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震惊得手足无措。最终，蒂勒森依然成功地让也门政府以最少的利益接受了这笔买卖，而他强硬凶悍的谈判风格也为世人所知。

但真正成就蒂勒森的地方不在美国，也非也门，而是同样强硬凶悍的俄罗斯。在蒂勒森47岁那年，他认识了他一生中亦商亦友的朋友普京。彼时，俄罗斯还在叶利钦的掌控之下，普京作为叶利钦极度信任的人，蒂勒森与他的缘分注定不会那么简单。

当时，蒂勒森负责与俄罗斯政府就开发萨哈林岛外海的石油和天然气进行谈判。同样强硬的人在一起，都会有英雄惜英雄的知遇之情。在两个长久博弈的大国间，蒂勒森究竟是如何获得叶利钦和普京信任的外界鲜有人知，但他的确用事实证明了他和俄罗斯的关系究竟有多亲密。

在他的主导下，埃克森在俄罗斯的项目话语权甚至超过了其在美国的控股，尤其在俄罗斯以强硬态度要求外国投资者放弃俄国国家石油公司控制下的石油利益时，埃克森却成功保住了自己的份额。

蒂勒森在俄罗斯的表现引起了公司董事会的关注，同一年，在传奇人物雷蒙德的运作下，埃克森和美孚石油公司合并，810亿美金的资产合并是人类工业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公司重组，也造就了一个石油“巨无霸”。

而当年那个“从未想过回头”的少年，也在这一年进入全球最大公司的决策层，晋升为集团副总裁。

蒂勒森命运的转折线与俄罗斯过去十余年石油工业的发展轨迹有着某种微妙的重合。克林顿政府前国防部长、战略和国际研究幕僚哈姆雷在谈及蒂勒森时说：除了基辛格以外，蒂勒森与普京相处的时间比所有美国人都多。

可想而知，当强大的荷尔蒙，以及地底下流动的黑金将这两个同年出生的男人捆绑在一起时，他们是一定会搞出大事情的。

于是，你看到了在普京主政俄罗斯期间，身价百亿美金的石油寡头们纷纷深陷囹圄，外国石油公司也被从俄罗斯的地盘上驱赶。但蒂勒森的商务飞机往返于德州爱文市和莫斯科的次数却频繁起来。2013年，蒂勒森乘坐他的商务飞机飞向克里姆林宫，普京授予他一枚友谊勋章，这是俄罗斯授予外国人最高的国家荣誉之一。

如果日后蒂勒森要写自传，他和俄罗斯这个国度发生的故事要么通篇说谎，要么震撼世人。但最大的可能，他依然会选择沉默。

2004年，埃克森美孚首席执行官雷蒙德卸任，在董事会指定的两名接班人中，蒂勒森最终击败了负责公司下游业务的候选人加兰特，成为公司总裁。

公司内部的权术之斗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战争，尤其是埃克森美孚这样的公司。加兰特八面玲珑，才华横溢，他是一个出色的对手。但他的能力最终成为了蒂勒森登场时的陪衬。

两年后，蒂勒森平步青云，升职为董事会主席和首席执行官。当年的新闻发布会上，蒂勒森面对迎面打过来的强光和频繁刺眼的闪光灯，他表情冷峻中透着刚毅，多年未变。

从那时起，这个眼神中透着些许忧郁的男人成为了全美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二 」

埃克森和美孚合并之前，两家公司的前身分别是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和纽约标准石油公司，它们都是石油大王洛克菲勒的财富遗产。分分合合后，很大程度上，埃克森美孚在白宫的地位和性质已经超越了一家公司本身。

它是美国的国中之国。

这家油气日产量几乎达到了科威特整个国家日产量两倍的公司，有着极其森严的组织架构。或许源于创始人洛克菲勒沉默寡言、低调行事的性格基因，埃克森美孚这家公司，以及背后富可敌国的财团和政治力量在华盛顿掌握着强势的话语权，但多年来，这家公司仿佛永远被一层黑色的面纱所笼罩。你不可能看清它的全貌，但它又无处不在。

从身份上看，蒂勒森已经从埃克森美孚退休，他原本可以和她的第二任妻子，以及4个子女安静地享受晚年生活，但他并没有选择告老还乡。他在参议员听证会上的发言，以及针对中国海南问题的观点，也暴露了他的立场，而他的立场与埃克森美孚在南海的切实利益有着高度的重合。

 

蒂勒森对中国南海争端一点都不陌生。在他担任埃克森美孚首席执行官期间，曾与越南政府建立了密切关系，并在2009年与越南政府签署了一份协议，双方共同在南海两个水域开展石油和天然气开采。

也正是因为这份协议，埃克森美孚公司获得了越南沿海1300万英亩区域的开采权。

但庞大的中国市场同样是埃克森美孚不可失去的。蒂勒森是个明白人，所以，在与越南政府接触谈判，甚至签署协议的过程中，每个环节都秘密行事。直到国际性非盈利组织《维基解密》将埃克森美孚的一份公司电报文件公布于众。

中国政府曾警告过外国能源企业，不得在争议海域进行石油开采，也对埃克森美孚施加过压力。但埃克森美孚依然与越南石油公司于2011年和2012年成功钻探了两口油井，还表示将开采一口估值数十亿美元的天然气井。

在与越南合作开发南海油气时，埃克森美孚一边和中国展开周旋。虽然蒂勒森从未有过政府公职的经验，但在他熟悉的石油行业，他俨然是一个擅于周旋，在各方利益中寻求平衡点的政治家。

埃克森美孚在南海的动作就会就此打住吗？答案是否定的。

中国南海，被称之为“第二个波斯湾”，蔚蓝色的海水覆盖着储量丰富的石油和天然气。仅在南海的曾母暗沙盆地、文莱沙巴盆地等五个盆地面积35万平方公里的海域内，初步估计石油储量就高达200亿吨左右，天然气储量约为20万亿立方米。

近几十年来，石油利益的驱使下，南海周边国家都试图在这片海域夺得一席之地，纷纷采取区块招标开发的模式，联合外国石油公司合作开采油气资源。

对于埃克森美孚这样一家擅长火中取栗的公司来说，它不会放弃任何在全球范围内提高公司上游资源储量的机会。自1999年合并以来，在其他国际石油公司逐步投资清洁能源时，埃克森美孚很少为之所动。

它的眼里，只有石油。

2017年1月，在特朗普即将入主白宫时，蒂勒森出席国会听证会时的言论与此前特朗普遏制中国的态度也如出一辙。这绝不是一种巧合。

埃克森美孚的大股东是先锋集团，如果你有心顺藤摸瓜去了解这个财团，你会发现，在它控制的公司名单上，每一家公司都如雷贯耳。除了埃克森美孚，先锋集团还通过其他资本渠道掌控着摩根大通、通用、波音、杜邦、IBM、强生、宝洁、美铝、时代华纳等等。

在美国的顶级富豪圈中，先锋集团和富达集团、黑石集团、道富集团几乎无处不在，这是名副其实的四大豪门，而后三家与先锋集团同样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

石油是集合了权力、财富、政治三重游戏规则的复杂产业。埃克森美孚是这个行当里傲视群雄的霸主，它像幽灵一样可以出没在这个星球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超越了石油、超越了产业，公众所能查阅的财务报表，仅仅是它庞大体系中的冰山一角。

何况，你真的相信掌控了12年埃克森美孚的蒂勒森会与公司切断一切关系吗？你真的相信掌管过3800亿美金大公司的蒂勒森会因为区区两亿美金退休金安度晚年吗？你真的相信一个强者会有暮年吗？

他今日的一切都是这家公司赋予的，在一个稳固且复杂的权力架构里，他或许很难抽身而退，这里面的力场不仅仅是单纯的友谊和伙伴关系。

我想，你一定看过美国前总统卡特的演讲撰稿人克里斯·马修写白宫内的《政治游戏》，或者，你一定看过《纸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