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欧佩克秘书长穆罕默德•萨努西•巴尔金多

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简称“欧佩克”)现任秘书长穆罕默德•萨努西•巴尔金多(MohammadSanusiBarkindo)来自尼日利亚，曾任尼日利亚国家石油公司总经理兼首席执行官，尼日利亚液化天然气公司副总经理，1991年以来一直担任“联合国气候变化谈判”尼日利亚技术代表团领导人。自2016年8月1日担任欧佩克秘书长以来，巴尔金多作为主要发声人，积极致力于寻求欧佩克和非欧佩克产油国间的合作，以期形成一个根基牢固、持续稳定的石油市场。

2017年12月，巴尔金多以欧佩克秘书长身份首次访华，参加了由中国石油集团经济技术研究院与IHSMarkit公司联合主办的“2018国际能源发展高峰论坛”。论坛间隙，巴尔金多接受了本刊独家专访，就未来能源发展、石油市场走向、欧佩克减产协议、应对气候变化等问题回答了记者提问。

一、2040年之前石油需求将持续增长

记者：欧佩克对于未来能源发展和市场前景有何基本判断?特别是对于中长期石油市场发展，您是否有信心?

巴尔金多：目前世界正在经历一个变化的时代。能源和石油市场的未来发展将受到各种因素的推动，其中关键因素包括：人口增长、人口结构变化、经济增长路径选择、政策变化、技术进步以及价格因素。预计全球人口将从2015年的73亿增长到2040年的92亿，世界人口老龄化继续发展。期间，全球GDP年均增速为3.5%，到2040年全球经济总量将是2016年的2.26倍。经济增长主要来自发展中国家，年均增速将达4.5%，贡献全球3/4的增长，全球每2美元GDP增长(按2011年购买力水平计算)就有1美元来自中国和印度。

受发展中国家快速发展的影响，2015-2040年，全球能源需求将增长35%，从2.76亿桶油当量/日增加到3.72亿桶油当量/日，年均增长1.2%。其中，印度和中国将是未来能源需求的两大增长国，能源需求增量均在2200万~2300万桶油当量/日。在2017年版的欧佩克《世界石油展望》报告中，我们首次提出，印度是未来能源需求增长的最大贡献者，将超过中国。

从能源结构上来看，天然气将是未来能源需求增长的最大贡献者。到2040年，全球天然气消费量将达到9300万桶油当量/日，在全球能源结构中的占比将达到25%以上，比2015年提高3.6个百分点，LNG市场的快速扩张促进了天然气消费的强劲增长。石油和煤炭消费年均增速分别为0.6%和0.4%。化石能源在未来能源结构中依然占据主导地位，但占比将从2015年的81%降至2040年的75%;石油和天然气总体占比相对稳定，保持在52%~53%之间。

全球石油需求，预计2016-2022年将增加690万桶/日，从9540万桶/日增至10230万桶/日，年均增加120万桶/日。长期来看，欧佩克对石油需求的预期比2016年更为乐观，认为2040年全球石油需求将达到11110万桶/日。其中，发展中国家增加2400万桶/日，中国有望成为最大的石油消费国，从600万桶/日增至1780万桶/日。

而世界石油需求增速将呈现持续放缓的趋势，年均增量从2016-2020年间的130万桶/日降至2035-2040年间的20万桶/日。原因是多方面的，包括GDP增长放缓、预期油价上涨、经济结构向服务型转变、能效政策趋紧、技术进步以及其他能源竞争导致的能效提高。总体来看，2040年前还很难看到石油消费峰值。

分部门来看，交通(包括公路、航空、海运、铁路、内陆船运)仍然是石油需求增长的主要部门，这是石油面临竞争最弱的一个领域。2016-2040年间，2/3的新增石油需求将来自交通部门，但随着节能技术的发展、能源政策推动以及天然气和电动汽车的小规模渗透，需求的增长速度将减缓。

记者：美国通过页岩革命成为全球重要的石油生产国和出口国，并对全球原油市场的供需平衡产生了冲击。伴随着油价回升，美国石油钻井活动大幅增加，原油产量增长了近10%。如何看待未来美国页岩油生产的潜力及其对市场的影响?

巴尔金多：美国是世界上重要的石油生产国和出口国。美国页岩油是全球能源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对它始终持欢迎的态度。美国页岩油是迄今非欧佩克国家石油供应增长的最重要来源之一，它在经历了2016年戏剧性衰退后开始持续复苏，产量增长主要来自前期二叠纪和其他盆地甜点区域的积极开采。

未来，还有很多因素将促使美国页岩气和页岩油的供给增加。首先，新技术使美国页岩革命实现了从气到油的转移;其次，美国具有非常前沿的管理能力，非传统商业模式管理能力在世界非常复杂的金融体系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这些因素叠加产生了美国页岩革命。但现在也面临着诸多不确定性，例如美国未来页岩油相关技术发展、经济以及地缘政治变化等。最近还有一个重大变化，主要体现在页岩油投资者情绪中——因为成本的增长，投资者的投资策略更加关注现金流。

中期来看，非欧佩克国家石油供应增长强劲，但之后会放缓。预计非欧佩克国家的石油供应将从2016年的5700万桶/日上升至2022年的6200万桶/日，其中约75%的供应增长(380万桶/日)来自于美国。非欧佩克国家供应增长绝大多数由页岩油生产驱动，尤其是美国的页岩油生产，不过，我们认为美国的页岩油生产将在2025年后达到峰值，这将使非欧佩克国家的供应在2020-2040年间下降30万桶/日。

长远来看，美国页岩油生产初期产量较高，随后迅速下降，这种自然递减应引起重视。非欧佩克国家生产的自然递减率为5%，也就是说，非欧佩克国家每年还需要额外300万~400万桶/日的产量弥补递减缺口。由于美国页岩油产量在达到峰值以后会下降，所以我们必须清楚，单靠美国页岩油难以满足全球石油市场的需求。

相比之下，全球对欧佩克原油的需求相对平稳，直到2025年才超过3300万桶/日。届时由于美国页岩油产量达到峰值，非欧佩克产油国石油供应总量也随之达到峰值。此后，全球对欧佩克原油产量的需求稳步上升，2040年将达到4140万桶/日，比2016年增加880万桶/日。这意味着欧佩克在全球石油生产(石油和其他液体烃)中所占份额将从2016年的40%上升到2040年的46%。

预计从目前到2040年，全球将需要10.5万亿美元的投资来满足石油需求增长，世界需要一个稳定、可持续的石油市场，长期合作、稳定投资对保证未来供给安全非常重要。

记者：欧佩克国家是中国乃至东亚地区重要的石油供应来源，具有相互依赖性。欧佩克如何看待中国市场?

巴尔金多：欧佩克非常重视亚洲特别是中国的发展。作为世界经济发展中心之一，中国在未来能源行业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欧佩克预计，2016-2040年中国在全球GDP中的占比将从18%增长到23%左右;全球能源需求增长约9600万桶油当量/日，其中23%的需求增长将来自于中国。同期，全球石油增长约1580万桶/日，从2016年的9540万桶/日增至2040年的11110万桶/日;中国仍将是全球最大的石油消费国，石油需求将增长600万桶/日，2040年达到1780万桶/日，占全球增量的38%。

与上一年的预测相比，2017年版《世界石油展望》中，将2040年中国的能源需求调低了300万桶油当量/日。这种变化的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对中国GDP增长的修正;二是政策导向预估。最近，中国的一系列行动计划释出的信号——关闭低效燃煤发电厂，取消计划建造新的燃煤发电厂和可再生能源的迅速扩张——表明中国政府在努力提高解决国内污染问题的信誉，这有助于降低全球温室气体排放和提高能源利用效率。

欧佩克预测，2016-2040年欧佩克出口到中国的原油可能翻番，从2016年440万桶/日增至2040年的800万桶/日以上，届时约占全球主要地区原油交易总量的20%。在可预见的未来，中国将成为欧佩克最重要客户之一，将是全球能源和石油需求最主要的增长来源。

另外一个重要方面体现在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中国作为基础设施开发者，发展“一带一路”沿线能源基础设施，将不仅影响到能源需求，对能源生产也将产生重要影响。

二、打造制度化合作平台

记者：2014年以来，石油行业经历了一个非常大的波动，油价从100美元/桶一度跌破30美元/桶。受此影响，全球主要的产油国处于困难境地。欧佩克作为重要的产油国联盟，如何看待这一轮的油价和市场变化?

巴尔金多：油价循环变化是国际市场的一个重要特点。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经历了6个循环周期。它们之间既有很多相似性，也有很多不同。有的周期是需求驱动，有的周期是供给驱动，还有的是需求和供给共同作用产生的周期变化。此外，最近几次变化周期的影响因素还有一些非基本面因素，例如金融投机活动。

与其他周期相比，本轮价格变化有其鲜明的特征和原因。首先，供给因素作用强烈;第二，价格下跌幅度最为剧烈;第三，石油价格跌幅大大高于其他大宗商品。对比来看，1985-1986年的油价下跌，同期其他大宗商品价格下跌更为剧烈。供给方面，2008-2015年非欧佩克国家石油供给增长大约为790万桶/日，欧佩克产油国供应增长大约为150万桶/日，共计增长了940万桶/日，这是非常高的数字。

2016年7月，经合组织(OECD)国家石油商业库存一度达到历史最高值。从2014年6月到2016年1月，欧佩克一揽子油价下降了80%，行业投资受到很大影响。勘探和生产方面投入在2015年、2016年都有27%的下降，投资减少高达万亿美元，有上万个与石油相关的工作岗位消失。在严峻的现实面前，欧佩克在2016年开始进行广泛研究，并达成共识：我们需要与全球市场共同努力进行再平衡，这是我们必须要执行的紧急战略。

最终，欧佩克与非欧佩克产油国发布了联合减产合作宣言。2016年12月，在维也纳欧佩克与非欧佩克产油国部长级会议上，24个产油国家达成一致，通过自愿调整每天减少180万桶产量，共同推动石油市场恢复稳定。2017年5月25日，欧佩克与非欧佩克产油国自愿将减产时间再延长9个月。事实证明，欧佩克与非欧佩克产油国之间的合作不仅坚持下来，而且还在发展。2017年11月30日在第三次部长级会议上，我们将限产决议延长至2018年底，向市场输送了一个明确的信号：这些国家将继续执行减产决议来恢复市场的稳定。已有多个国家发表宣言表示支持减产，这充分体现出减产合作对于稳定石油市场做出的贡献。

记者：这次减产协议是有史以来欧佩克联合范围最广、涉及国家最多、执行难度最大的一次。经过近一年的联合减产，是否达到了欧佩克的预期效果?

巴尔金多：在过去一年里，各参与国高效执行了减产合作协议，已经实现了当初的最好预期，市场也处在重新平衡的进程中。这个减产协议在一开始，我们就清醒地认识到了可能存在的问题与挑战，进行了可行的创新性安排。考虑到减产涉及国家数量多、供应端协调以及减产安排复杂，我们创造性地建立了部长级联席监督委员会和技术委员会，第一次囊括欧佩克和非欧佩克产油国，以此对执行情况进行监督和协调。

所有签署协议的国家都高水平地履行了承诺，通过协同合作使市场达到目前的平衡状态。2017年整体上100%执行了减产计划，这样的执行效率令人满意;减产对市场的影响效果也达到了预期，全球石油库存水平持续下降。经合组织国家石油商业库存2017年年初仍高于5年平均水平3.4亿桶，9月份已回落到1.6亿桶。

全球石油市场还有其他一些向好的迹象。全球石油需求在不断增长，希望2018年这一增长趋势能持续下去。欧佩克预计，2018年全球石油需求增长还将维持在151万桶/日水平。

减产协议对市场加快恢复稳定做出了贡献，但我们并没有宣布已经胜利，希望在2018年协议能够继续得到很好地执行。重新平衡的市场将提供一个平衡的价格，这对于产油国和消费国都是有利的。

三、包容性地促进能源转型发展

记者：面对气候变化的巨大挑战，全球主要国家都加入到清洁化进程中，石油等传统能源转型将不可逆转。作为传统石油生产国组织的欧佩克如何看待这种变化，欧佩克本身有没有清洁化的转型思路?

巴尔金多：能源转型目前在全球范围内推进，这是必须面对的现实，欧佩克也在转型之中。欧佩克及其成员国都非常积极地参与到能源转型以及应对气候变化行动中，积极加强与中国等国的双边合作。

欧佩克希望能够和全球所有利益相关方，在应对气候变化问题方面共同开展合作。2017年11月，我曾代表欧佩克参加了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第23次大会，我在报告中指出，欧佩克各国的立场是非常一致的，完全支持解决气候变化的《巴黎协定》，并坚定认为全球应该在多边层面上达成一致意见，只有这样才能形成所有国家的相互协作，并以一种公平的方式共同解决气候变化问题。

这一趋势应该是包容的，不应该有歧视性。所有的能源资源，包括石油在内，在满足当前需求和未来发展方面都是非常必要的。全球各大研究咨询机构都预测，在可预见的未来，世界将继续需要能源资源，特别是石油和天然气。根据欧佩克最新《世界石油展望》报告，从现在到2040年，还不会达到石油需求峰值，石油需求还将持续增长，石油和天然气仍将在全部能源品种中占据半壁江山。

不应该过度看低石油和天然气的作用。历史上，石油对经济增长与繁荣起到了重要作用，对社会稳定产生了很大影响;未来，石油仍将是可获得、可靠的能源资源。目前，全球石油探明储量约为1万亿~1.5万亿桶，平均消费量为9500万~9600万桶/日，储量增加也是非常乐观的。

能源贫困问题仍然是当今世界许多发展中国家必须面对的巨大挑战。目前全球仍有超过20亿人口没有使用现代能源，处于能源贫困状态，数量超过了中国人口总数。预计2040年，全球人口将增加18亿，绝大部分来自发展中国家。

在能源转型进程中，不应该歧视任何一种能源类型，也不应该歧视世界上无法使用电力的贫穷人口。联合国等国际组织高度重视消除能源贫困问题，认为获取能源是社会和个体在发展过程中必须拥有的一项权利。

应该采用先进技术应对环境变化，转型应该是所有能源资源都需要面对的。从这个角度来说，欧佩克和各个行业以及研发领域都应加强合作，搭建起信息共享平台，分享数据，分享研究成果，遵守平衡、公平、互利的原则。国际合作对能源转型至关重要。

记者：未来哪些因素将影响能源转型和清洁发展?

巴尔金多：技术将继续影响整个能源行业，特别是石油工业的发展。可以预见，技术进步将继续，并改变未来的能源图景。例如，可再生能源的发展，电动汽车替代燃油车的强劲势头，高强度纤维与树脂复合材料取代传统金属材料制造新一代飞机等。在石油勘探开发领域，从早期的陆上钻探到海上石油的大规模开发以及页岩油的开发，技术发展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今后仍将如此。

能源政策与技术发展推动能源效率提高和二氧化碳减排。随着时间的推移，能源市场的演变越来越受到政府政策的影响，政策常被用来引导市场变化，成为超越纯粹市场驱动的力量。从长期发展看，全球将出现政策趋同态势，聚焦于提高能源效率，增加包括可再生能源在内的清洁能源利用，此外还有发展中国家消除能源贫困的相关政策。具体政策举措将包括提高电动汽车普及率，收紧燃料排放标准，以及道路运输、海运和航空领域的燃料脱硫等。

全球可再生能源将创纪录增长。预计包括风能、光伏、太阳能和地热能在内的可再生能源将成为增长最快的能源种类，2016-2040年的年均增长率将达6.8%，到2040年占比将提高4个百分点，从目前的1.4%增至接近5.5%。然而，由于基数较低，尽管增速最快，届时所占份额仍然不高。

记者：在能源转型的背景下，您如何评价中国发展，未来欧佩克将如何加强与中国的合作?

巴尔金多：中国在应对气候变化方面起着领导性的关键作用，在解决能源贫困方面，中国更是发挥了非常重要的引领作用。中国14亿人口，已经通过覆盖全国的电力网络基本摆脱能源贫困。在这方面，我要向中国表示祝贺，中国成为世界的表率，成为发展中国家的表率。

中国代表着未来，不仅在能源领域，而且在整个世界。石油是全球可依赖的能源，作为供应方，欧佩克必须进一步加强与中国的合作。从2005年开始，我们建立起了对话机制，先后多次举办了圆桌论坛和技术会议，双方首次高级别对话于2015年在维也纳举行。我此次在北京，也与中国国家能源局领导进行了第二次高级别对话。双方一致认为，欧佩克和中国的合作是互利共赢的，既符合双方利益，更有利于世界的发展。

后记：

本次采访交谈中，能明显感受到欧佩克秘书长对于国际石油市场重回平衡、石油消费增长的乐观和信心，并表现出对于市场健康发展的强烈责任感与创新使命。他多次强调，当前世界是不可分割的，需要加强不同利益相关方之间的紧密合作，这是当今能源世界最根本也是最核心的特点。欧佩克对于合作的态度一直是开放、包容的，邀请所有石油生产国加入联合减产协议合作，一起来担负责任，共同为重新建立市场平衡努力。

巴尔金多给我们描绘了欧佩克对能源行业发展的几点认识：第一，变化是能源行业最根本的特点;第二，欧佩克与非欧佩克产油国达成的减产合作宣言对未来能源世界将具有里程碑意义;第三，石油市场的重新平衡正在达成，有可能结束此轮石油价格剧烈波动的循环周期;第四，可持续、稳定的石油市场是吸引未来投资增长的重要因素;第五，从长期来看，石油仍将是非常重要、不可缺少的能源之一;第六，全球能源和石油需求还将长期增长;第七，未来美国页岩油供应还充满不确定性，技术问题、地质问题、经济问题相互交织;第八，解决环境问题，应尊重发展中国家享受现代能源服务的权利。

访谈结束后，巴尔金多愉快地接受邀请担任《国际石油经济》月刊的名誉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