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源:北大附中朝阳未来学校
两年前,一所名为北大附中朝阳未来学校的公办普通高中首次对外招生。
学校背负的期望不算轻:一个来自北京市教委,希望扩大优质教育资源辐射范围,促进教育公平;一个来自北大附中,希望探索一所面向新高考及未来社会的“未来学校”,推动教育创新。
负责招生的老师告诉记者,学校采取“1+3”四年(初三+高中三年)一贯制培养方式,招生面向城六区初二年级学生,录取不考试、不掐尖,“所以一些家长对学校的印象也很简单,就是不中考,上北大附中。”
那么,这所面向未来的学校到底是怎样的?如何招生、如何教学、如何管理?老师是什么样的?学生、家长如何看待学校的创新模式?不久前,记者与学校校长、老师、学生聊了聊。
面试学生和家长
张凯旋是朝阳未来学校高二年级学生。初二那年,老师提到有所“自由、创新”的学校今年招生,在张凯旋的想象中,自由创新意味着轻松有趣,“不想上的课可以不上,迟到也没人管,可以多睡一会。”
回家后,张凯旋拉着父母仔细研究招生信息,当时学校刚开放招生,可供参考的信息很少。有人劝他,创新学校都是有钱人上的;也有人说,学校太“新”了,别去当试验品,给别人铺路。
张凯旋有些忐忑,但他又想,自己家境普通、成绩平平,如果参加中考,很可能考不上高中,“更不会上这么高大上的学校”。父母也觉得,学校既归北大附中管,肯定不会错到哪里去。
面对北大附中的优质教育资源,百分百硕士、过半清华北大的教师团队,以及高达1:10师生比,张凯旋和父母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试试。
报名之后要面试。
面试时,三位老师一字排开,其中一位问他:“酒瓶里有一根筷子,在不接触瓶子的情况下,怎么把筷子取出来?”“什么鬼,不应该问语数英吗?”张凯旋一愣,然后慢吞吞地说:“如果是木筷子,可以拿一根针扎在上面,铁筷子可以用吸铁石。”令他意外的是,老师竟没像初中班主任一样打断他,而是耐心听完,笑着点点头。
除了面试学生,学校也会面试家长,面试老师不断抛出问题:“你为什么把孩子送来我们这儿,你想让他成为什么样的人?”
有家长反问:“学校想把孩子培养成什么样的人?”老师回答:“和本部一样,我们希望培养个性鲜明、充满自信、敢于负责,有思想力、创新力、领导力,有公民意识的学生。”
校长告诉记者,学校会从个性、才学、心智、体育、审美等多方面考察报名学生,不以分数为唯一标准,高分不一定高能,也不一定低能,各方面都不错、或某一方面比较突出的,学校都欢迎。
至于为何面试家长,校长说,家长对学校的认可、理解至为关键,“如果价值观不一致,我们无论怎样努力都没用。”
自主管理与不知该怎么办
有人说,北大附中高考表现最好的一年,是非典那年,该校学生自主学习能力之强可见一斑。
和北大附中一样,朝阳未来学校管得不多。这里没有行政班、班主任、年级主任,为促进学生交流传承,学生被打乱年级,分成七个书院,通过议事会自主管理书院事务,并以书院为集体参加舞蹈节、戏剧节等大型活动。
除了管理公共事务,学生还要学着管理自己。在学校观念里,学习不一定发生在特定时间、特定场合,它可以发生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可以是讨论式、圆桌式以及其他各种形式。因此,学校会给学生非常大的选择权和自主权,只要“能给自己一个交代”。
“但有两条底线:一是不能影响学习效果,比如迟到、旷课、不交作业。学校有90个专职导师,导师不教课,专门盯这事儿,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的导师;二是不能妨碍他人。”张凯旋说。
入校第一年是张凯旋最混乱、最尴尬的一年。他自嘲自我管理能力基本为零,以前有班主任盯着、有各科老师‘抢’学生的时间,还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来这之后,没人管了,简直不知道怎么办。
“计划的时候肯定想我要学某某科目,做多少作业,等真到了那时候,心想算了,别学习了,去玩儿吧,然后没等反应过来,就非常自然地去玩了。”张开学挠了挠头,“事后当然也会羞愧、自责甚至痛苦,反思之后会好一阵子,但没过多久又会再犯。”
几次考试后,成绩明显下降的张凯旋被导师约谈,他着急,父母更着急。
现在改好了没有?
对此,张凯旋有些迟疑:“很难讲,我现在也会玩,但时间肯定比之前少了。比如今天我限定自己,可以玩20分钟游戏,玩完就去自习。”
一千个人有一千张课表
高二在读的王磊同样经历过和张凯旋一样的茫然,他的茫然倒不在管不住自己,而是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做什么。
“我没有特别喜欢的科目,也不知道以后要做啥。非要说兴趣点,我毕业想去搬砖,我喜欢体力劳动。”说到这里,王磊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说,就在不久前,导师、校长、家长还举行三方会谈,和他一起规划学业,希望为他定制个性化成长目标。
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寻找他们的兴趣、目标?王磊解释,在朝阳未来学校,学生的课程表由自己选择设计,每个人都不一样,如果不知道自己的兴趣点和适合的学科,就很难设计课表。
“以前是老师把菜买好,把饭做好喂给学生吃。现在是学生根据自己的需求自己买菜,自己做饭,自己吃,学校就像一个超市,一千个人有一千个需求。”校长告诉记者,在他看来,张顺和王磊目前缺失的能力都是可以被训练的。“你可以没有,但你必须想要。如果学生来之后,觉得学什么无所谓,希望老师把什么都做好,然后端给他,那他不会真正地成长。”
不过,弄清自己的需求显然不是件容易的事。为了帮助学生,导师们可谓“费尽心机”。导师张嘉行最常用的一招是“鼓励”,她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某某学生在某方面真的很棒,看来咱们书院以后要出个XX家了。”
说得多了,学生们不免珍惜起各自的天赋来,“他们不想把天赋浪费掉,就会努力学着给自己定计划、定目标,学着抵制诱惑、权衡取舍。”张嘉行说,“说真的,我是真的很看好他们,后生可畏,能不能出XX家,谁说的准呢。”
讨论式教学与现实困境
不久前,记者到朝阳未来学校旁听。
这是一堂英语课,当天的教材来自电影“头号玩家”,由英语教研组根据国家大纲,自主编写。学生介绍,在这里,专业课分为阅读课和讨论课。阅读课主要是做学案和小组活动,讨论课则是在阅读课所做学案的基础上进行分享,并由老师讲解。
12个学生有的坐在圆桌前,有的倚在一旁的沙发上,手捧iPad,分享自己和游戏有关的经历,以及对某情节的看法。25岁的英语老师李彤也坐在桌前,她毕业于清华大学。
“选择来这,就是因为听说这边在做教育创新,特别感兴趣。”李彤回忆,面试时,学校对她的动机非常在意,“他们担心我是那种墨守成规的老师,来这只是为了钱或户口。”
在李彤看来,语言学习的关键是给学生恰到好处的阶梯,不同水平学生需要的阶梯截然不同,不能纯英文、也不能纯中文,如何抓好两者间的平衡非常重要。所以,她往往把学生按英语水平差异分为不同的班级,每个班级设计不同的任务。
学生水平差异大吗?李彤叹了口气:“差异确实存在,但这不是最让人头疼的,最让人头疼的是有些学生态度不认真,你讲课,他不听,你提问,他说不知道。付出没有效果,老师既要教研教学、又要管理学生,耗费了大量精力。”
对此,校长也曾坦言,学校的课程模式很依赖学生课前自主学习,不然之后的小组讨论、圆桌讨论只能“划水”,老师只能进行传统意义上的讲授。
“其实只要态度认真,进步是看得见的。”李彤随即兴高采烈地说,“一开始,很多学生习惯了自上而下的传统授课方式,没有意识到自己有机会分享自己的看法,就算勉强分享,思考也很难深入,但现在,很多学生的思考可以非常深。”
校方告诉记者,朝阳未来学校老师大都与李彤类似,“一是年轻、实际教学管理经验不算多;二是有理想有热情;三是成绩好、刻苦,很多老师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这些老师很多怀抱热情来到这里,想做一番事业,但当理想直面现实,他们发现,一些不会安排时间、规划学业的学生在学校宽松自由的环境下并不自觉。时间一长,原本期望的教学效果没有出现,一些老师内心开始焦虑,经常整晚睡不着,有些甚至感到灰心,怀疑这种教育方式是对是错,会不会害了学生,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
“经常有老师跑来找我,声泪俱下地抗议,说这种教育模式不适合这些学生,不能给学生一个好的未来,认为还是要严加管教、考高分、考好大学,才能让学生成为更好的人。”校长对记者说,“因为种种原因,有很多老师最后选择了离开。”
标准与自由,是否存在中间路线
事实上,高中教育已在标准化与个性化、提高成绩与培养完整独立人格间徘徊拉扯多年。
衡水中学被很多人视作标准化应试教育的极致状态,它包括流水线式的高效课堂、精细到“能否带橘子进教室和穿短裤睡觉”的半军事化管理、当然,还有长达百米的考入清北学生照片展。
北大附中校长王铮认为,这是“不考虑代价的破坏性开采”。但在很多家长看来,有什么比让学生多考点分数更加实在?又有什么比考上名牌大学更让人欣慰?
因此,无论外界如何褒贬,每年都有来自河北各地,甚至河北之外地市的大量优秀学生用脚投票,涌向衡中。不过,值得注意的是,2017年,衡水中学分校落户浙江受挫,浙江省教育厅基础教育处处长方红峰直言,“我们不需要这种学校”。
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学校?
这个问题似乎很难回答。即便是已经探索出一套相对成熟的管理模式的北大附中,也仍在不断强调可能出现的问题,强调学校仍在不断试错的阶段。
以取消行政班、班主任,代之以书院、导师为例,北京四中前校长刘长铭就曾表达对此项改革的疑虑。他认为,中国的教育对学生的思想和行为引导主要还是通过班主任这个渠道。“好的导师能发挥比较好的作用,但也有学生不主动找导师,导师制的效果就没办法达到。”
朝阳未来学校校长也坦言,相比其他学校,朝阳未来学校做了很多创新,这些改变在传统学校很难推行,在未来学校也不会容易。
“阻力总体有三点:一是世俗的压力,先不判断你是好是坏,只要你跟别人不一样,就不接纳;二是变化前的铺垫和沟通,如何说服学生、家长接受这种变化;三是能力问题,这样的创新,其实对学生、老师、家长都有更高的能力要求。”
坚持下去,直到做好为止
采访中,张凯旋告诉记者,今年2月,在学生、家长的要求下,朝阳未来学校迎来了第一场变革。高二年级被分为AB两部,A部沿袭原有创新模式,B部改为传统学校教学。
据学生介绍,目前,A部的学生大概不到100人,在教学楼6层开放区域,集体学习的时间不多,每天三节课,剩下都是阅读课和自主时间;B部153人,在教学楼7层,分成了5个班,每个班约30人,“每天坐在固定的教室,由固定的老师按固定的课表上课,班主任特别严,每天都很累。”不过,这名学生觉得,“这样才有学习的感觉嘛。”
面对AB部的选择,张顺选择留在了A部。他说,自己原先性格内向,不爱说话,朋友不多,也不受班主任关注,“来这之后每天都很快乐,交了特别多朋友,跟老师感情也特别好,妈妈不止一次说,在A部的这段时间,我长大了,变得更乐观、更成熟。”
在被问及未来发展方向时,校长告诉记者,现在的变革只是一种不得已的妥协和退步,只是暂时的。“一所学校两种制度显然不合理。可能之前头一回招生,很多家长冲着名气、或者为了躲避中考来到这里,对学校的理念章程其实不太清楚,我们以后会更明确地向学生、家长传达我们是一所什么样的学校,然后坚持做下去,直到做好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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